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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77章 三更君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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◎供認不諱,番木鱉子◎

小甘拉著楊儀的手快步往前。

出院子之前她站住,給楊儀整理了衣襟,腰帶,袖口,又仔細打量楊儀面上。

其他倒也罷了,只有嘴唇似乎有些異樣的紅,就好像塗了她不喜歡的胭脂。

雖然知道上面沒有東西,其實也看不出什麽來,小甘還是忍不住給楊儀擦了擦。

楊儀怔住。

小甘意識到自己疑心太過,收手:“我以為姑娘嘴上沾了什麽,看錯了。”

楊儀有點心虛地瞅了她一眼。

小甘留意到這個眼神,欲言又止:“方才竹子哥哥來說,俞巡檢有事要跟姑娘商議呢。”

楊儀身上本有些燥熱,聽見提俞星臣,忽然冷了幾分:“是麽。”

兩人出了院子,正好看到靈樞在那裏徘徊,擡頭見了楊儀,靈樞似松了口氣:“儀姑娘。”

楊儀道:“你怎麽在這兒?”

靈樞的眼神有點躲閃:“本來大人叫我找找姑娘,屠竹說你在後面很快就來了,我就在此等候。”

楊儀沒吱聲。小甘問:“俞大人找我們姑娘什麽事?”

靈樞道:“應該還是為了小聞公子。”他說了這句,不由也問楊儀:“儀姑娘,小聞公子的病,是舊癥嗎?”

“我也不確定,怎麽?”

靈樞道:“我們大人之前因為聞公子總不交代,便叫人去查過他的底細……似乎他是打小就有毛病的。”

“是嗎?”楊儀本來盡量避免跟俞星臣照面說話,聽了這句,不由加快了腳步。

偏廳處,聞北宸正跟楊佑維說話,俞星臣在裏間翻看一應的檔冊。

看到楊儀從廊下走來,聞北宸有些驚訝,先前他剛來之時,情形混亂,驚鴻一瞥,並不知道楊儀身份。

還好楊佑維道:“那就是舍妹。”

聞北宸這才確信是個女子,甚是詫異:“原來她就是……”

最近赫赫揚揚好大名頭之人,原來竟是這樣弱不勝衣的女子,而且竟做男裝。

聞北宸蹙眉,望著楊儀走到跟前。

她僅僅向著楊佑維低了低頭:“大哥哥。”

“儀妹妹,”楊佑維道:“這是聞大公子。”

楊儀看向聞北宸,欠身。

聞北宸也自回禮。

楊儀入內,在左手椅子上落座。

俞星臣問道:“先前沒得及詢問,聞公子幾時能醒?”

“隨時可以,但又或許永遠不會。”

俞星臣一笑:“或許是他逃不脫這般命運。”

楊儀問道:“聽聞俞大人查到了聞公子曾有舊疾,不知如何?”

“這個……”俞星臣便將聞北薊胎裏有疾,曾被人救治過的事情告訴了楊儀。

很長時間,楊儀沒有做聲。

俞星臣看似面沈似水,實則時不時地向著她瞥出一眼。

他看到她紅的有點兒不正常的唇色,以及稍微有點亂的鬢發。

“如何?”他垂了眼皮,問。

楊儀道:“你可知道,那個曾救過聞公子的是誰?”

俞星臣當然查到了,只聽楊儀這樣問,便明白她也心裏有數:“看樣子儀姑娘也聽說了此事。不錯,那個施展了子午神針救了聞北薊的,就是濟翁先生,儀姑娘的外祖父。”

楊儀呵了聲。

之前她還在疑惑,洛濟翁救的那個嬰孩如今多大,是否安好。

哪裏想得到,竟然正是聞北薊!

“你跟我說這些作什麽,”楊儀定神,“如果是這樣,我越發沒有辦法了。子午神針的精妙,世上只怕沒有人參透,所以,要如今的聞公子是舊病覆發的話,自然無人能救。”

俞星臣道:“如果說不必救人,只是……叫他蘇醒呢?”

起初,楊儀沒太明白這句的意思:“俞大人莫非是說,不管用什麽手段,只要能讓聞公子醒來?”

“對。”

楊儀扭開頭。

俞星臣道:“你的反應是說,你有法子?”

楊儀確實有。

先前薛放抱住楊儀,被她紮了一下指麻穴。

當時楊儀給他解釋,突然間想到,自己之前因為知道聞北薊是頭疾,所以只顧要“以頭治頭”,但又怕傷到哪裏,反而弄巧成拙。

從指麻穴,她突然想起,指麻穴屬於手少陽三焦經,上接手厥陰心包經,此穴道對於昏迷或者腦風者,也有一定作用。

而身上其他各處經脈,比如手少陽脈絡,足太陽膀胱經等,也都上接腦顱。

尤其是足太陽那條經脈,上通神庭穴,腦戶,風府等大穴,更跟承光穴,百會穴相交。

假如刺激各處穴道,就算不直接針灸其頭,也可以起到醒腦通竅的效果,不管如何,這“反客為主”的法子,值得一試。

可是俞星臣的話實在叫楊儀心裏不舒服,他似乎總是很有辦法讓她不快。

她沒有理會俞星臣,走到外間,跟楊佑維商議了幾句,楊佑維有些驚訝:“這樣可以?”

楊儀道:“沒有更好的法子,大哥哥試試看吧。”

“那……你呢?”楊佑維望著她,“畢竟是你想的法子。”

“這個不在乎是誰想的,反正大哥哥的針灸之術高明,自然勝任,綽綽有餘。”

楊佑維遲疑了會兒:“那……俞巡檢答應了?”

俞星臣的聲音從楊儀身後響起:“就勞煩楊太醫了。”

聞北宸在旁聽著,臉色陰晴不定。

楊佑維親自動手,挽起聞北薊的衣物,先刺他手少陽脈絡上的穴道,關沖穴,指麻穴,陽池穴,乃至於耳門穴,直通腦顱。

又往下,從腳底處的束骨穴,足通谷,至陰穴,向上,依次序是昆侖穴,跗陽穴,飛揚穴一直到了膝彎處的合陽,委中。

楊佑維下針的時候,楊儀一直在號聞北薊的脈。

聞北薊的脈還帶些弦滑之意,甚至比先前更澀了些,楊儀垂首,想起先前薛放將他一把擭開撞在墻上。

當時俞星臣問聞北薊的腦傷是怎樣傷的,似乎指向薛放昨夜進聞府之事,楊儀才說是舊傷覆發。

但是……聞北薊體質本差,焉知這連番的碰撞,是不是加重了他的腦風。

甚至方才那一次,薛放是挾怒出手,只怕聞北薊在腦疾之外,也有些許內傷。

她心事重重,又想起聞北薊那句“要你陪著我”,當時楊儀並沒細想,只當他是少年之語,可現在……

指腹底下的脈突然急跳了兩下,楊儀驀地擡眸,正看見聞北薊起了變化的臉色。

聞北薊還沒有睜眼,先咳嗽了聲。

楊儀起身想要後退,聞北薊的手一動,竟準確地握住了她的手指。

少年的手很軟,楊儀卻受驚似的,忙掙脫,退後一步。

聞北薊畢竟不是當初那個在夏府初見的少年,他讓人琢磨不透,讓楊儀望而生畏。

俞星臣看了看她,上前道:“聞公子。”突然發現一點血漬從他的嘴角滲了出來,俞星臣自袖子裏摸出一塊手帕,給他輕輕擦拭。

聞北薊的眼珠動了動:“不要問我,我不會說。”

他甚至沒有睜眼。

俞星臣窒了窒。

聞北薊又咳嗽了兩聲:“抱歉,我不能說,我可以死,只是父親愛護我一輩子,我不能害他。”

俞星臣皺眉,忽然他道:“公子不能害聞大人,那麽霜尺呢?”

“霜尺,霜……”聞北薊喃喃:“她怎麽樣了?”

“她的傷有所好轉,但要是定罪,以她的身份,只怕一個淩遲是逃不了的。”

“淩遲……”聞北薊慢慢睜開雙眼。

俞星臣道:“小聞公子,你已經殺了兩個無辜女子,是還想再害死第三個麽?”

聞北薊的眼珠直著,沒有看任何人。頃刻他閉了閉眼睛:“你不用騙我,就算我承認,你會放過霜尺嗎。”

沒等俞星臣回答,他說:“你不會,我知道的。”

俞星臣心裏確實是這麽想的,就算聞北薊認罪,霜尺也是同謀,再加上她的身份,就算巡檢司要放她,顧家那邊也勢必放不過。

但這是他跟聞北薊交換的唯一籌碼。

“聞公子,我可以盡力,畢竟……霜尺是被脅迫,而她沒有傷及顧衙內。我會替她爭取最大生機,至少會保住她的性命。”

這句話倒是誠心誠意的。

聞北薊停了停:“我不要你答應我。”

俞星臣驚訝:“這……”

“我不要你答應,我要儀姐姐答應。”

俞星臣越發驚訝,轉頭看向楊儀。

楊儀已經到了門口,聞言愕然。

她並不想蹚這趟渾水,事實上方才就已經在後悔。

楊儀更加不能答應聞北薊,因為她很清楚,她答應了沒有用,真正做主的是俞星臣。

“我不能。”楊儀立刻拒絕。

俞星臣卻看著她:“你當然可以。”

楊儀望著他,匪夷所思,他多半是又想叫她虛與委蛇地應下來,然後回頭再當什麽事都沒發生。

“可惜俞大人不是金口玉言。”

俞星臣聽出她的嘲諷:“但你可以是。”

楊儀眉頭皺起:“俞大人,這是你的案子,別把我拉扯進內。”

俞星臣道:“你不是想要真相嗎?難道這次,真相不重要了?”

楊儀重重地籲了口氣。

他們說話的時候,屋內除了主簿,門外站著的,是剛剛返回的顧瑞河跟聞北宸,兩人一左一右,井水不犯河水。

聞北薊從碼頭上遇到了王六說起,慢慢地,說到了殺死泗兒。

再往下,就是顧瑞湖發現了,要挾他。

聞北宸的臉色極為難看,但他一言不發。

顧瑞河也好不到哪裏去,兩個人不同身份,幾乎敵對,但臉色卻是你追我趕般的難看。

在說到殺死顧瑞湖那天的時候,聞北薊先是靜了靜,才繼續說道:“是、是我要挾霜尺,我叫她陪著顧瑞湖,我趁機偷偷地潛入進去,將他殺死,我、我還想殺了霜尺滅口,可惜,沒有把她殺死,她後來叫了起來,孫衙內跟曹公子就進去發現了。”

在場的人,臉色各異。

俞星臣明知道他在說謊,但是這番謊言,卻是要把霜尺給摘出來。

他回頭看主簿,早已經奮筆疾書。

聞北薊說完這件,道:“還有什麽要交代的?”

俞星臣定神:“你……為何說王六有病?是什麽病癥?”

“他腦顱裏多了個東西,會把他變成一個惡人,我想救他,我、也想救自己。”

“你怎麽知道?”

“我看得出來,因為我自己就是。”

俞星臣差點就要問:“你怎麽知道自己就是。”

他沒有問出來,但是聞北薊卻早感覺到了:“不信,等我的腦子打開看看就行了。”

俞星臣把這句當作是少年隨口之語,深思熟慮,又問了一個問題:“你對王六動手,是因為你的病嗎?”

“可以這麽說,我是想找到治病的法子。能救他,也能救我。”

“那,對泗兒呢?”

“我沒法自控,才殺了她……”

“是因為當時你病發了?”

“是。”

楊儀在旁邊,聽出一點蹊蹺。

按理說俞星臣要的只是聞北薊的交代,只要聞北薊認罪,他就能交差了。

聞北薊說的非常清楚,只有一點,他在霜尺的事情上說了謊,因為他學“聰明”了,想要保住霜尺。

俞星臣沒道理不知道,以他的脾氣,最可能在這上面再追問幾句。

但他竟不提。

反而一直圍繞著聞北薊的“病”。

俞星臣問到這裏,又看了眼主簿們,見記錄的很清楚。

他點了點頭:“我最後的一個問題,請聞公子如實回答。”

“請說。”

俞星臣道:“你的病癥,有沒有救治的法子。”

聞北薊沈默。

過了會兒,他看向楊儀。

目光相對的瞬間,楊儀仿佛感覺到他要跟自己說什麽。

她幾乎身不由己往前走了一步,想要把他的眼神看的更明白些。

聞北薊卻又轉開頭,看向門外。

那裏是聞北宸。

從方才聽了聞北薊招認,聞北宸就知道大勢已去。

確實,那天晚上他暗中叮囑聞北薊,叫他不要招認,否則的話,聞家的家聲就完了,只怕還會連累父親。

正如俞星臣所說,聞北宸雖然也疼愛聞北薊,但……他心裏明白,父親實在太偏愛自己的弟弟了。

而且他早早地就沒有了母親,也跟這個弟弟脫不了幹系啊。

如今難道又要為了他,把父親,乃至於聞家也拖下水嗎?

可是……該來的到底還是來了。

而讓聞北宸最為意外的是,聞北薊竟然知道他命不久矣的事情。

這本來是聞家的秘密才是。

他到底是什麽時候知道的?

本來聞北宸跟父親還以為,他可以無憂無慮的過一天是一天,誰想到他竟……

“哥哥,哥哥……”聞北薊叫了兩聲。

聞北宸邁步進內。

“我知道哥哥也討厭我了。”聞北薊說道。

聞北宸張了張口,突然一笑:“傻孩子,誰討厭你了?不許這麽說。”

他這一笑,十分溫暖,發自內心,聞北薊的眼睛一下子亮了:“原來哥哥還是喜歡我的。”

聞北宸眼中的淚頓時湧了出來:“說什麽傻話,再說我就打你了。”

聞北薊剛要開口,突然又咳嗽起來,嘴角又滲出一點血跡。

“北薊,”聞北宸慌忙上前扶住他:“你覺著怎樣?”

“沒事,沒……”聞北薊喘了兩口:“我的藥呢?”

“什麽藥?”

“我之前的、荷包……”

楊佑維道:“那個荷包之前掉在地上,我給你放在枕頭邊兒了。”

聞北薊聞言,大大松了口氣,回身翻找,握住荷包,見裏頭好端端兩顆藥。正是當初楊儀送給他的。

“我一直沒舍得吃,現在總算能吃了。”他說著,似很歡喜地把藥丸放進嘴裏,慢慢地嚼了起來。

楊儀望著聞北薊,不知為何心裏十分難過,她轉身出外,日色太過濃烈刺眼,淚毫無征兆,突然從眼角流了出來。

楊儀不曉得自己為何竟會流淚,趕忙擡手把眼淚擦去。

直到這時,她才發現薛放還未到,正疑惑,見斧頭帶著豆子從前方門口跑來。

斧頭跑過來,臉色不定:“奇怪,剛才馮老將軍著急叫了十七爺出門了。”

楊儀疑惑:“什麽事?”

“說是、進宮什麽的?”

“進宮?”

楊儀正在詫異,屋內傳來聞北宸的叫聲:“北薊?北薊你怎麽了!”

等楊儀回了屋內,見聞北薊倒在聞北宸懷中,少年不停地顫動,臉色大不好。

匆忙中,楊儀一時竟無法判斷他是病發,其他疾,或者……

聞北薊卻死死地抓著聞北宸的手:“我知道,我知道哥哥的心意……我、從沒為父親跟哥哥做過什麽,這……”

他的呼吸開始困難,脖頸發直,楊儀質問:“你吃了什麽?!”

聞北薊吃的明明是她給的天門冬丸,但是現在他的反應卻分明是中了毒。

“姐姐,”聞北薊沖著她一笑:“記得、看我的頭顱,你只有……看明白了,才能證明我是、病了,才不會……牽連……”

目光轉動,他看向聞北宸,聞北宸的眼中滿是淚,顫聲道:“你到底在說什麽!”

聞北薊看著他。

先前聞北薊昏迷之時,聞北宸來看他。

當聞北宸靠近他的時候,他感覺哥哥身上有一種很奇怪的、陌生的氣味。

過了很久聞北薊才明白那是什麽,那是一種不好的氣息。

聞北薊恍然大悟,聞北宸原來是想他死的,因為他若死了,對聞家才是有好處的。

就如同那天晚上聞北宸叮囑過他的話

可在方才聞北宸進來後,聞北薊才明白,哥哥還是喜歡自己的。

只是他做的事情太過了,哥哥有點生氣罷了。

但聞北宸並不是真心的要他去死。

但聞北薊已經做了選擇。

沒有人能想到,那兩顆天門冬丸裏,他早就動了手腳了,只是沒想到會在這時候派上用場。

他既然是罪無可赦,那就用最後的死,為父親跟哥哥做一點事。

楊儀強行捏開他的嘴,聞到一股刺鼻的苦味:“番木鱉?”

作者有話說: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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